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2009 年 9 月

往返於聖地亞哥與三貂角之間:漫談歐人統治下台灣地名(1)
陳清池

去年 (2008) 3月台灣總統選舉,我從 San Diego (聖地亞哥) 搭機回台投票,選舉結果使支持民進黨的人大失所望。選後第二天,住台北大直的弟弟要開車帶我去散散心,我指定先到台灣東北角的三貂角參觀,再去基隆和平島,最後到淡水。筆者在上述三觀光點中,對三貂角特別的興趣是有原因的。

退休後搬到聖地亞哥己經七年多。當年移居南加州,一方面因太太在聖地亞哥有親人,另方面也因為此地天侯及風景非常吸引人。住聖地亞哥不久,很快體驗到南加州多族群共存及多元性文化之可愛。我們的住址從街名,鎮名至州名都是源自西班牙語。美國人口最多的 California,州名的確來自西語。直至1846年, California 仍是墨西哥領土的一部分,而墨西哥本身從1540至1810則隸屬於西班牙。南加州地名源自西語比英語及原民語為多 (2) ,就不足為奇了。

1543 年葡萄牙人Juan Rodriques Cabrillo 帶頭的西班牙船隊在聖地亞哥 Point Loma 上岸,其附近的海灣後來稱 Bay of San Diego,而岸上的城鎮則為 San Diego (聖地亞哥) 。為了紀念歐人初次在加州最南端登陸,美國聯邦政府在 Point Loma 設立隸屬國立公園系統的 Cabrillo National Monument (紀念碑) 。據所知 ,世界上僅西班牙有另一 San Diego,但是卻有不少 Santiago,幾乎西班牙航海家及征服者所到之處,都有 Santiago,當然最有名應屬智利及古巴的 Santiago 。搬來聖地亞哥之後,頭次參觀 Cabrillo National Monument ,很快連想到台灣東北角的三貂角不也是 Santiago 嗎 ?每有親友來聖地亞哥,我總是愛帶他們去參觀 Cabrillo National Monument,並且告訴他們台灣的三貂角也是 Santiago。

1626年西班牙船員在台灣東北角上陸,此登陸點西人稱之為 Santiago。早期自閩南移民台灣的漢人以其音如 「 三貂角 」,因以 「 三貂角 」稱呼之。去年三月首次訪三貂角時,我想像中直覺西人從海上所見三貂角應該很像San Diego 的Point Loma ,而且現今兩地山上都有燈塔及博物館,甚至於山前或山腰都有墓地,Point Loma 設有美國海軍的國家公墓 (National Cemetery),但不同的是三貂角附近地段一直未開發,至今還是個小村落,San Diego 不但成為加州僅次於 Los Angeles 的第二大都市,Bay of San Diego 也成為美國主要海軍基地之一。

當年西人船隊於三貂角短停後,接著佔領今基隆港灣內的社寮島 (今和平島,西人稱之為 Santissima Trinidad ) 及滬尾 (今淡水,稱之 Castillo),其勢力也及於東北部 Cavalan (蛤仔難 / 噶瑪蘭社) 分佈於今宜蘭地區,北台灣隨之成為西班牙殖民地,不過西人佔領北台灣前後只有十六年 (1626 – 1642 ) 。

2008年3月從台灣回到聖地亞哥後,我開始注意有關歐人統治台灣的歷史,結果發現這方面最權威可靠的書,應屬美國 Emory University 史學教授 Tonio Andrade 所著 How Taiwan Became Chinese : Dutch, Spanish, and Han Colonization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2008) 。Andrade 的研究主要是利用十七世紀荷蘭人及西班牙人的原始資料,尤其是荷蘭東印度公司 (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 簡稱 VOC) 的文獻。我寫這篇短文,另外也參考中研院台史所研究員翁佳音所著 大台北古地圖考釋 (1998) ,作者解讀荷人於1654年所繪製的台北、基隆地區古地圖。主要利用這兩本書,我試圖介紹十七世紀台灣地名,並以地名之變遷說明外族統治下台灣人之無奈。

西班牙人稱台灣島為 “ Isla Hormosa ”,葡萄牙語與西班牙語同屬 Romance 語系,因此文法及字句很接近,西語的 “ Isla Hormosa ” 就是葡語的 “ Ilha Formosa ” 。1542 年葡船航行穿過台灣海峽時,船員見翠綠的樹林遍布島上高山與山丘,而驚喜呼叫: “ Ilha Formosa ( 美麗之島 )!” 直至二戰結朿,歐洲人及美洲人仍以 “ Formosa ”號稱台灣。

至於「台灣 」又是怎麼來的?荷人於1624年登陸於 Tayouan (今安平) ,就地在 Tayouan 建 Fort Zeelandia ( 熱蘭遮城 ) ,為荷人統治台灣 (1624-1662) 的政治及軍事中心。但以荷人、漢人及日人多聚居 Tayouan 附近平原 ,Tayouan 因此逐漸被用以指稱全島,而漢移民則以 「大員」、「 台員 」、「 大灣 」、「 台灣 」音譯 Tayouan 。十七世紀漢移民幾無例外,都是來自福建閩南講閩南語(今台灣人通稱福老台語 )的漢人,[客家人則於十八世紀才開始移民台灣。] 前舉四漢名詞的閩南語發音都是 Tayouan ,而Tayouan 確實是當時台南地區 Siraya (西拉雅 ) 族所取地名,由此可見Tayouan / Taiwan / 台灣源自原住民而非漢人 。

十七世紀西班牙人有稱台灣原住民為「Indio (印第安人)」之例 ,而漢人則幾無例外稱呼原民為「番」。當時所有歐人統治下台灣地名,幾乎都是原民所取,[翁佳音認為Tamsui (淡水) 為漢人所取地名,果真如此它應是十七世紀極少數例外之一。] 但因台灣原民本無文字,[Andrade 說他們是沒有歷史的人 (They were people without history. ) ] 歐人以羅馬拼音標示原民部落及地名。Soulong (蕭瓏社 ,今佳里);Bacculuan (目加留灣社,今安定及善化 ) ; Sinkan (新港社 ,今新市 ); Mattau (麻豆社 ,今麻豆) ;Tevorang ( 大武瓏社 ,今大內 ) ;Tavokan ( 大目降社 ,今新化 ) ; Dorcko ( 哆咯國社 ,今東山 ) ;Favorlang ( 虎尾社 ,今雲林縣虎尾 ) ;Tirosen ( 諸羅社 ,今嘉義 ) ;Gierin ( 二林社,今彰化縣二林 ) ;Taccariang ( 打狗社 ,今高雄 ) ; Dolatok ( 今屏東縣東港 ) ;Pangsoya ( 今屏東縣林邊 ) ;Longkiau ( 瑯矯社,今屏東縣恆春 ) ; Lamey Islands ( 今屏東縣小琉玻 ) 等 。

1642 年荷軍北征擊敗西人 ,而直接擴張荷殖民地到北台灣 。北台灣之地名自然也開始出現在荷人文獻 ,前面提及翁佳音著書 ,就是根据1654年荷人繪製基隆 、台北地區古地圖 ,研究當代北台灣地理及原民社之分佈 。

根據熟習荷文的翁佳音之研究 ,就地標如山 、河 、港口及海角等而言 ,這張古地圖是相當正確的 ,該圖亦相當生動與有趣地標示田園 、 森林 、山脈及未墾平埔地 。我個人詳閱翁書後 ,同意翁氏的看法 。去年三月總統大選後 ,在家弟的Condo住過兩晚 ,每天清晨在大直地區基隆河邊的河濱公園 ,沿河北岸之步道 ,一直往西南走到圓山前中山橋下折回 。基於那兩天的經驗與認識 ,筆者對翁氏著書「 第二章基隆河流域 」特感興趣 。地圖上有“ Langeracq” ( 荷文意「 長直河段 」 ), 一直延伸到“ Marnats bos” ( 馬那特森林 / 山 ) ”, 「 長直河段 」之北岸有原民屋舍群也標示圖上 。翁氏認為“ Marnats bos” 就是今「 圓山 」, 「 長直河段 」即今「 大直 」,而原民屋舍群則為“ Cattaijo” ( 搭搭攸社 ) 。他並指出西班牙人稱基隆河為“ Kimazon” ( 奇馬遜 ) 河, 而荷人則稱之為 “ Ritsouquire revier” ( 里族河 ) 。圓山到關渡的基隆河道曲折蜿蜒 ,且過關渡以後河水開始西北流 ,最後在今淡水入海 。翁氏認定圖上 “ Ruijhrn Hoeck” ( 野生灌木林河角 ), 無異就是今天的關渡 。關渡以下河床廣且長 ,這條河當然是今淡水河 。凡此種種 ,勾起我回憶去年三月漫步大直地段之基隆河北岸 ,頗有如四百年前原民於河邊的消遙生活 。

1654年古地圖列有六十一 原民社 、 河川 、 港灣 、建物名等 ,僅列舉沿海岸及河川沿岸之主要原民社如下 :Kelang ( 雞籠, 西班牙人取名為 La Santissima Trinidad 聖三位一体, 今基隆 ) ;Quimoury / Kimaurij ( 金包里社 ,今為金山鄉專稱 ) ;Tapparij ( 沙巴里原社 ,在今淡水中心 ) ;Sinack / Senar ( 林子社 ,在今淡水林子 ) ;Rapan [ 是Kipatou / Pattau ( 北投社 ) 頭目之名 ,此社在今淡水北投里 ] ;Sirough / Chiron ( 秀朗社 ,今永和市 ) ; Kimassou / Malsaou ( 麻少翁社 ,今士林 ) ;Cattaijo ( 搭搭攸社 ,今大直 ) ; Litts(ouc) / Litsock ( 里族社 ,今松山 ) ;Pinorouan ( 武勞灣社 ,今板橋 ) ; Rijbats / Ribats ( 里末社 ,今板橋 ) ;Prarihoon ( 八里岔社 ,在今淡水河南岸 ) ;Tapien ( 大坌坑社 ,在今淡水河南岸之觀音山 ) 等 ,前述之原民社多數散佈在基隆河及淡水河的兩岸 ,它們屬於北台灣所冠稱之Ketagalan ( 凱達格蘭 ) 族 。
十七世紀荷人為培植台灣農業 ,自福建招募眾多講閩南語的漢農 。漢人以漢字音譯台灣原民地名 。漢文字因是象形或會意文字,當然不如語音文字的羅馬字,後者較可正確地標示原民地名的字音 。試舉例以說明 ,Kelang 原先僅指小島 ( 雞籠嶼 / 社寮島,今和平島 ),後延伸指附近陸地的大 Kelang ,閩南系漢人以其音近似「 雞籠 」,因而以此漢名稱之 。1875年清官吏以較文雅的「 基隆 」取代「 雞籠 」, 兩組漢名如以閩南語發音同為 Kelang,但若以北京官話 ( Mandarin ) 發音則為 Chi-lung / Jilong 。1895年日本治台起,依日語讀漢字,「 基隆 」成為 Kirun / Kiirun 。Taccariang 之例 ,更是有趣 ,閩南系漢人先把 Taccariang 縮短為 Taccau,而後以漢字「 打狗 」音譯之 。日本殖民台灣後,將打狗發展成一主要港口,而以「 高雄 」取代「 打狗 」。依日語「 高雄 」仍然發音為Takao,但中國國民党政權据台後 ,「 高雄」依北京語卻讀成 Kao-hsiung ,從 Kao-hsiung 已聽不出其與原民的Taccariang 有絲毫關係 。再舉一到 ,屏東縣南部有一鄉 名「 滿州 」,是否有人自滿州國移民來台時把滿州地名也移植台灣 ? 原來 ,早在滿州國成立之前 ,日本殖民者以地名「 蚊蟀 ( 閩南語讀 Ban-su ) 」,音似「 滿州 ( 日語讀成 Manshu ) 」, 因於1920年正式改地名為「 滿州 」。Ban-su 應是源自原民的地名, 但「 滿州 」如依北京語發音則為 Man-zhou,當然與原音差距大 。或者有人說「 雞籠 」 、「 打狗 」及「 蚊蟀 」非常不文雅 ,是漢人輕視原民 ,所以選用,我不以為然 ,試想十七世紀赴台漢人 ,幾無例外都是文盲又貧困的農人 ,對他們來說 ,最要緊的應是不但能模仿原民發音並有助記憶 ,以上音譯漢字之妙 ,不言可喻 。再說 ,其後外來統治者所採用看似文雅的地名 ,反而弄巧成拙 。歸根就底 ,原民地名如以漢字代替,其發音因人而異,結果可能盡失原音 。

以上所舉諸例 ,顯示殖民統治下台灣可悲的現象 。台灣的外來政權 ,不僅因開發新領地 ,而需有新地名附與新開發地 ,同時也因其他种种原因 ,而以新名取代舊名 ,致使四百年前原民在台灣西部平原的地名幾乎消失殆盡 ,而歐人命名的地名似乎僅存三貂角 ( Santiago ) 。在前後諸外來政權中 ,中國國民黨政權因政治考量 ,而造成新地名無限增加之現象 。純綷日本式地名 ,如當時台北圓山「 昭和橋 」改為「 中山橋 」 ,而台灣遠高於富士山的「 新高山 」被改名為「 玉山 」, 又,城鎮 、學校及都市街道幾乎一律取中國人名如「 中山 」及「 中正 」或中國本土原有地名 。甚至 ,高雄縣東北角以布農原民居多數的「瑪雅鄉」也莫明其妙地在1957年被易名為「 三民鄉 (今那瑪夏鄉) 」(3),類似之例多而不勝枚舉 。

馬英九與其中國國民黨於2008 年5月再次掌權後,以意識形態掛帥 ,在國內鴨霸至極 ,不顧民意 ,我行我素 。最近馬英九獨自裁定,七月裡把座落台北市「 國立台灣民主紀念館 」,改回為「 國立中正紀念堂 」 。相反地 ,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政權 ,馬英九卻硬不起耒 ,處處妥協讓步 ,甚至犧牲台灣主權及尊嚴 ,接受北京「 一中原則 」 。例如 ,最近經北京之認可 ,台灣以「 中華台北 」名義 ,取得國際衛生組織 ( WHO ) 的2008年度觀察員身份 。馬英九不但不認為此舉有損台灣之尊嚴及主權 ,沾沾自喜誇言是他在國際上一大突破 ,這豈非天大笑話?凡此種種 ,都說明四百年來台灣人在一系列外來殖民政權統治下之悲哀 。

附註:

(1) 原稿登載於 春醒文藝雜誌, 創刊號 ( 2009 年夏 ),經筆者稍加修改而成本文。
(2) 加州地名, 可參考 Erwin G. Gudde, California Place Names, The Origin and Etymology of Current Geographical Names ( 1960 Edition ) 。
(3) 在民進黨政府本土化政策下,鄉民代表會同意通過,才於2008年4 月1 日棄「三民」而取「那瑪夏」。那瑪夏鄉不幸是此次8月8日莫拉克 ( Morakot ) 颱風侵襲南台灣泛濫成災,受害最大的地區之一。